乔羽乔老爷,和他那些最中国的歌2

6郭兰英来了，把人唱哭了

《我的祖国》，仍旧是刘炽作曲。

他当时一看到歌词，就躲进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小白楼，不出来了。

为了杜绝打扰，他还在门上悬了一张纸条：“刘炽死了。”

但是这首由两位大才子创作的歌曲，在试唱时却出了问题。

大家都觉得少了点什么，不够圆满。

这时候乔羽忽然说，为什么不叫郭兰英来唱？

郭兰英是新中国最伟大的歌唱艺术家之一，乔羽与她颇有渊源。

乔羽最早知道郭兰英，是在年。

那年冬天，解放军包围了太原，乔羽一行在寿阳的一个小山村暂住，房东大娘一听说他们是搞文艺的，就叹息起来。

唉，你们来晚了，我们这里也有一个好唱家，你们听了都会说好。只可惜她死了。

乔羽他们连忙问道，她是谁？

大娘说，她叫郭兰英。

郭兰英早在解放前，就已经是著名的山西梆子艺人了，当时人们都传说她死在17岁那年，但她其实是跟班主分裂后，参加了解放军。

所以等乔羽找来郭兰英时，大娘一见怔住。她与郭兰英四目相对，都流了眼泪。

那天晚上，郭兰英专门为这位素不相识的大娘开了场演唱会，闻讯而来的村民们，爬满了大娘的墙头。

乔羽对郭兰英是极其钦佩的，他后来曾经为郭兰英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她在哪里，哪里便成为音乐的节日》。

乔羽对郭兰英的评价是:“但为生民传心事，穷乡僻野俱知音。”

他有一次还亲口对郭兰英说，你一到台上，就像出嫁的闺女回到了娘家。

乔羽看人不会错的，郭兰英唱歌不会错的，郭兰英来了后一开口，就让听到的人满眼泪花。

电影播出，毛主席说，这是中国的电影。

观众们反应强烈，沙蒙哭了，乔羽笑了。

7《思念》中的那只蝴蝶

年老的佟琦依然雍容华贵，非常时尚，她会指着自己说，活着的格格在这里。

年老的乔羽依然淳朴随和，不拘小节，一副魏晋风度。

（右一右二，佟琦、乔羽）

有人曾经问佟琦，你对婚姻怎么看？

佟琦回答，思想自由，行为规范。

再问乔羽，乔羽回答:

听过毛阿敏唱的《思念》吗？我写的，“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思念》里的那只蝴蝶，其实早已活在乔羽心中了。

那是年初夏，乔羽从邢台沙河回到北京垂杨柳的家中，妻子不在，三个孩子不在。

他在卧室里打开窗户，一只美丽的蝴蝶翩翩飞了进来。

文艺而多情的乔羽在那一刻呆住了，他看着那只轻盈的蝴蝶在屋里飞舞，一动不敢动，生怕惊吓了它。

但是那只蝴蝶还是飞走了，它带着乔羽的思绪、情感一起飞走。

这后面其实有一个悲情、痴情的爱情故事在。

乔羽的二哥乔庆瑞，在解放前去了台湾，曾经做到“三军”总医院院长的地位。

他当年在外当兵，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娶张福贞的。

他本来极不情愿，不料结婚那晚，却对美丽的张福贞一见钟情，还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婉君。

那是年，刚好抗战爆发，乔庆瑞结婚仅仅三天，就不得不与妻子匆匆离别。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一别，就将是51年。

乔庆瑞到台湾后，本来还心存希望，但是他后来听说济宁的老巷，整个毁于日军炮火，就只好娶了高山族姑娘陈菜。

他是直到乔羽通过美国华侨联系到他，这才知道妻子还活着。

年，乔庆瑞终于回到阔别半个世纪之久的故乡了。

此时的他老了，昔日的娇妻也早已满头白发。

两个人相见，乔庆瑞连声呼喊婉君，张福贞扑通倒地，他们跪在一起，抱头大哭。

乔庆瑞来去匆匆，二人相聚只有29天。

二嫂的痴情，这种离情别意，乔羽一一看在眼中，于是他心中那只蛰伏了26年的蝴蝶，再次翩翩飞来。

“……不知能作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只把思念积压在我心头。难道你又匆匆离去，又把聚会当做一次分手。”

这明晃晃是张福贞的心声啊！

乔庆瑞去世于年，去世前三天曾经给乔羽打电话，问张福贞的情况，说他想家，想父母，想老家的水煎包。

张福贞去世于年，去世前，手一直指着一个箱子，那里面有她当年的嫁衣和绣花鞋。

她是等家人把它们贴到脸边，才安然走的。

乔羽在年就有了初稿的《思念》，这歌成熟得既让人感动，又有点沉重。

《思念》，应该是乔羽创作时间最长的一首歌了，而他创作时间最短的一首歌，大概是《难忘今宵》。

年的春晚总导演黄一鹤急匆匆而来，立马就要。他凌晨三点走，乔羽五点送到。

《难忘今宵》，如今已成为春晚的压轴歌曲，而《思念》，经谷建芬作曲，一开始就唱红了两大歌星。

范琳琳和毛阿敏。

这首歌其实乔羽本人也唱过的，当时在歌厅的王蒙说，他“唱完了，似乎还沉浸在对于某一只小蝴蝶的思念之中。”

紧接着，他又把一首《恨不相逢未嫁时》，献给了在场的一个女孩，“唱得几乎声嘶力竭声泪俱下。”

乔羽有一次谈《思念》，说它是“爱情中的爱情，最爱的爱情”。

又说，“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自己的绝对隐私，都有那么一点事儿”。

“此情可待成追忆，永远当成终生最美好的东西，存放在心里吧。”

所以他到底心里想起过什么，没人知道。

那么我们对他的《思念》，就不妨这样想吧:

歌曲里的蝴蝶，是每一个人的蝴蝶，它早已穿透时代，承载了一切情感。

它是有时代，又没时代的庄子与乔羽。

8酒仙乔老爷，趣事一箩筐（1）

乔羽最喜欢的一句话是艾青说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所以他才会写出那么感人的家国情怀、山光水色、浪漫绮丽。

才会写出《人说山西好风光》、《微山湖》、《汾河流水哗啦啦》、《黄河纤夫曲》那些歌曲。

《黄河纤夫曲》其实也是有特殊背景的。

那是50年代，因为郑州黄河大桥被洪水冲垮，总理亲自赶去了，一去就加入了上万纤夫的队伍。

人们纷纷劝阻，但是劝不住。

喊号子的老人给总理跪下了，上万人都跪下了，总理也赶忙跪下了，他说，这里没有总理。

这是中华民族最崇高的一个跪礼，这个跪礼创造了奇迹，乔羽当时听得热泪盈眶，歌词滚滚而来。

但是乔羽还有这样一些歌词。

像《算盘歌》的：下面当一，上面当五，一盘小小的算珠，把世界算得清清楚楚……君知否——这世界缺不了加减乘除。

《说聊斋》的：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

他真正是一个寓深刻于浅显，寓隐深于明朗，寓曲折于直率，寓文于野，寓雅于俗的大词人，一个既风雅、关怀，又趣味盎然的老头儿。

乔羽平生有三大爱：诗词、山水、美酒。

这都既是文化意象，情感所钟，也关乎性情。

而美酒，是最能彰显乔羽真性情的一项。

乔羽在四岁时就成了父亲的培养对象，他虽然颇有微词，但也真有了父亲之风。

乔羽早先写作，烟酒不可或缺，只到后来岁数大了，这才戒烟留下了唯一嗜好。

乔羽一旦饮酒，那就神采飞扬，话匣子特别容易打开，所以采访者就总会投其所好。

但是有时候人家怕他误事，也可能敷衍他。

比如有一次，一帮采访者拍他的生活，要拍一个喝酒的片段，就一起举杯，干干干。

可是老爷子一举杯，发现酒杯是空的，立马不干了。

假的！

人家连忙解释，咱们后面还有很多东西要拍呢，先不来真的。

但是当大家又开始拍时，他一举杯，还是喊，假的。

采访者哭笑不得，只好求他，乔老爷，你举杯就行了，别喊假的，可他就是不配合。

他总之真的就是真的，没有就是没有，你给他假的，他就说破天也让你拍不成。

9酒仙乔老爷，趣事一箩筐（2）

乔羽一家在垂杨柳住了几十年，就连街上的报童都喊他酒仙乔老爷，酒圣乔老爷。

他女儿乔国子起先不知道这喊的是谁，一问，人家说，乔老爷从小到现在，都喝出一条大河来了，不是酒仙、酒圣是什么。

乔羽无酒不欢这一点，其实很像李白。

山西是乔羽走向革命的第一站，他对山西的感情很深，但他后来提到他写的《人说山西好风光》、《汾水长流》时，说的是：

酒没喝到心上，写不出好歌，交不了账，对不起山西的父老乡亲。

60年代多困难啊，顿顿给你斟上汾酒，你怎能不热血沸腾？

我到杏花村，未进“村”，心先醉。酒也不白喝，有酒才有诗。

他写故乡济宁的高粱酒，那就干脆把喝酒跟作曲、写文章并列了。

“喝酒和作曲一样，有时候也难，醉也分畅醉、苦醉、闷醉、劝醉、自醉，好比做文章，有时候下笔就是千言，有时三天两夜也憋不出一行字来，能憋得你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七上八下，神魂颠倒。”

他算是尽得个中况味，喝出了人生百态。

乔羽那时候的稿酬，也就二瓶汾酒，但他像得了宝贝似的。

他62年为拍摄《我们村的年轻人》，去杏花村，还真干过“斗酒诗百篇”的事。

当时厂长趁他喝醉，请他写诗留字，他一挥而就。

“劝君莫到杏花村，此地美酒能醉人。我今来此偶夸口，入口三杯已销魂。”

开首一句，直接把厂长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乔羽到80多岁时，依旧能喝半瓶汾酒，但家人为了他的健康，已经开始有所限制了。

格格厉害起来，老爷子只能低眉顺眼，有一次周长行带他犯规喝醉，格格当街发火，还曾罚周长行一路背着老爷子回了家。

那一路，满大街都是惶恐的眼神。

乔羽一生中最感动的一次喝酒，是与总理那次。

当时总理为表彰抗美援朝的英雄们，专门摆了一百桌，带着各方人士，代表全国人民，挨桌敬酒。

那可都是出生入死的英雄，桌桌都要敬到，一桌都不能偏，乔羽最后很自豪:

“敬到最后一桌，只有两个人还能始终如一，唯周总理与我也！”

不过打败天下无敌手的乔羽，曾经败在两个女人手下。

第一次，是50年代，乔羽有一次在长春电影制片遇到了一位香港女明星。

他一醉一天一夜，人家没事。

第二次，乔羽后来去南方，遇到一位女宣传部长，他们两个喝了6瓶茅台。

喝完了，乔羽又爬不起来了，而女部长却说句乔羽同志，请好好休息，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这弄得乔羽动不动说，不要跟女人喝酒。

但是他在老年得脑血栓住院的时候，却敢要求小护士换个液。

当时输的是银杏液，小护士说，你想换什么？

乔羽说，五粮液。

10快乐是一种能力

乔羽属兔，很多人说他胆小，他好像也的确胆小。

乔羽小时候，有一个邻家女孩，见了他就喜欢拿他练摔背。

乔羽一连被摔了三次，只好躲避，可是越躲，女孩越追，于是到最后，乔羽干脆就自己躺下了。

这弄得女孩猝不及防，差点摔个大马叉，但她踢了他一脚后，再也没找他麻烦。

家在岸上，从小熟悉水性的乔羽，其实最懂得有所争有所不争，以柔克刚。

他后来曾经说：

说我是什么不是什么，都无所谓，我就是我。我愿快快乐乐的生活，成就和麻烦都不会成为我生活下去的包袱。

他也曾经说过:

只要理智尚在，记忆尚在，我的快乐许多情况下，都与轻松无关。

不与轻松有关，这当然就与生活和生命的态度有关。

乔羽是做过官的，最高做到中国歌舞剧院院长、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主席。

但他是不爱做官的，因为他说:

“对我这样的人，做官的感觉，简直就是一种痛苦，一种牺牲。想写点东西，你根本坐不下来，想解决些问题吧，一步一个坎，万事得求人。我生性喜欢自由自在，官袍加身，难受得很。我就不明白李白到底是怎么了？他可谓是最自由自在的文人了，但他却想当官想得厉害。”

一个自由的人，必定是忠于自己的人，所以乔羽也曾说过：

我歌颂祖国的作品，大多是遵命之作，但是我用自己的方式探索属于我的艺术道路，绝不走空喊口号的道路。

歌曲要表达这个时代人民大众心底最美好的情感，不坚持这一点，我没法写。

艺术家应该是有两个翅膀的大鹏鸟，一个翅膀是坚定不移的爱国心，一个翅膀是光辉灿烂的作品。一个没有祖国的人，身后一无所有。

你爱自己的国家，总得为她做些什么，不能光挂在嘴边上。爱，是一个很深刻的东西，很具体的东西。比如说，我爱我的母亲，通常是不说出口的，她病了时，你要东奔西走地为她求医问药；她年老时，你千方百计地孝顺她。一对恩爱夫妻，爱到晚年时，一般都不挂在嘴上，只有初恋者，才说起爱来没个完。

这个爱字，是非常沉的，沉得越深，爱得越切。

乔羽对于他的童心，也很态度，他说：

哲学家其实都是一些童心不灭的人，他们在想着那些被人们看来很幼稚、很天真、很奇怪的问题。

关于《夕阳红》这样的作品，我也是用儿童的目光观察老人。

有一个《健康》杂志的主编曾经来问我：“你的健康秘诀是什么？”

我说我从来不考虑要活多大岁数，爱怎么活就怎么活，活到哪算哪，别瞎琢磨！

他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就乐了。

有很多人说我的《思念》，不像我这么个老头子写的，但我就是写出来了，写得还很年轻。年轻的作品，并不只是年轻人的专利。

人是不能与生命规律抗衡的，但人的心可以永远保持年轻。

退休之后，我又写了不少有关小孩子们的作品。央视《大风车》栏目的歌，就是我退休之后写的。还有一些没发表。

写是我的事，发不发是你的事。我觉得好玩，就写。觉得没意思的东西，我才不硬着头皮写呢！

快乐是一种能力，当年很多人采访乔羽在某个时期的事，乔羽说，我让你们失望了，我没有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经历。

人家怎样我就怎样，各种惩罚，都是我喜欢的。

在农场劳动时，每逢杀猪宰鸡，就让我洗猪杂碎、鸡杂碎，本意是惩罚我，因为这些活最脏，有些难友说这是对乔羽的污辱。

他们可不知道，这都是我的拿手绝活。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肉，我是在翻腾猪杂碎、鸡杂碎中实现奢望的。

所以，经我清洗的这些东西，就特别干净，特别好吃。

后来又让我当泥瓦工，一个八级泥瓦匠当我的师傅，后来我的技术水平超过了他。我天生是个做手艺人的料，写歌词还不是我最喜欢的。

乔羽从不跟命运硬抗，总能找到快乐，做到成功，他最爱说的是著名大导演塞克的事。

塞克曾经被批斗得很厉害，但是你批着，他在那呼呼大睡，呼噜声震天，连造反派都被他逗笑。

乔羽问，你装的吗？塞克说，不是，那批斗声是催眠曲。

这竟是一个高低都一样，谁也惩罚不了的人，难怪乔羽要为之感叹：

这个人在生活态度上，绝对是老天真。他活了九十多岁，悼词还是我写的。

每一个人在历史长河里，不管活多大，你都是小孩子。上帝给了你一颗童心，这颗童心就是你一生的财富。做艺术工作的，更要以“童心”为美、为乐。

乔羽的民族情结里，流淌的是大情大爱，他被生他养他的国土滋润灌溉，也反过来汇入诗歌音乐的河流，滋润灌溉了这片国土。他这条有坐标也没坐标的河，与中国所有的河一起奔流。

他既是家国的，时代的，大众的，也是个人的，私化的。

乔羽在他的文集末尾有一句话：不为积习所蔽，不为时尚所惑。

还有二段自叙：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历史是一个古怪的老头。他要留下的谁也无法赶走，他要送走的谁也无法挽留。

我把议论付与古往今来的过客，我把豪情献给风涛万里的船夫。

而他留给自己的墓志铭是：这里埋葬着一个写过几首歌词的人。

（参考资料：《乔羽文集》、周长行《不醉不说》，及相关回忆、访谈。）

END

文/九鸦文化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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