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著名文学家胡适,在他的日常生活中,都

前言

年(己西)旧历十月一日中国新公学正式解散。一场悲壮的戏剧落下幕，拒不回老公学的死硬派们风流云散。胡适经济上陷入困境的同时，精神上也陷入巨大的危机。祖上留下来的家业已经彻底败亡，失去了教书职业的他非但无钱赡养家乡的母亲，连自己的糊口都已成了问题。绩溪老家，大哥二哥已在着手分家析产。胡适去信宣布放弃他的份额。每人所得不过几亩田、半栋屋而已。

考官留美前后

经历了十里洋场一番苦斗的胡适显然不会把目光放在那一点点可怜的田地与房屋上。不过家乡却也为他留了一条后路：回乡完婚。母亲节衣缩食为他留了一份娶亲的用费，同时接受邑里教育会的聘请，担任家乡一所小学堂东山学堂”的校长。胡适“审度数日”考虑再三，终于坚决推辞。他决定咬牙寄居在上海混口饭吃，坚决不当绩溪人最不齿的“回乡豆腐干”。他试图先找个职业站稳脚跟，慢慢再谋发展，再设法赚钱养母亲。前途茫茫，优思戚戚，胡适他已走到了一个严重的人生关口。

胡适是一个十分怀念故乡的游子，“乡思入梦魂”、“忽已到家园”《纪梦》之类的诗句时常涌出他的笔底，“醒来还苦忆，起坐一沉思”酒醒的悠悠之情常弄得他神魂颠倒，心绪不宁所谓“时危艰百虑，耿此心存”，他对故园的爱是异常深刻的。同时，他又是一个对人生枯荣事业成败非常敏感的少年。他经常会因“俯仰身世”而生发感慨，内心掀起巨大波澜；又往往会矢志立，对前程充满无端的自信。年他十六岩时天职”与“荣名”自然是联系在起的。而眼下他又堕入“苦虑忧如沸”的悲惨境地，“马齿增”，事无成，固然令他伤心惆长，愁难开；回首故里，想念故人，他不仅感觉愧惭负疚，而且已隐隐意识到毫无退路。“回首家何在，朱门已式微”，“销魂犹伫望，欲哭已吞声”。

送二兄入都如今他已成了有家归不得的天涯论落人。恰似飘叶，作着艰难苦涩的生命挣扎。正如他自己所说，少年人的理想主义受打击之后，反动往往是很激的。他镇日忧愁烦，悲观消沉。加上经济拮据，入不敷出，他当时的一则日记记着“迩来所赖，仅有三事，一曰素，素债也；二曰借，借债也；三质，质衣物也。此种境况，已不易过；今则并此三字而亦无之，则唯有坐毙而已耳。”胡适的日记上册前面心中潜伏着的现实绝望、理想失败后的反动，一旦拍合由于苦痛而转向浪漫的一班朋友的拥族和调唆，他就跟着他们一起堕落了。这时胡适在华重公学觅得教职，口袋里稍稍有了点钱。

胡适搬出中国新公学爱而近路庆祥里的宿舍迁到往南面二条马路远的文监师路海路南林里，与林恕、吴恂昌、但懋辛等几位朋友共租一同屋子。层子隔壁住着一个名叫何德梅的德国人，何德梅原也是中国新公学的教员，“什么中国人的玩意儿他全会”，何德梅常邀他们打麻将，吃馆子，喝酒叫局。胡适自己在四十自述中说：“从打牌到喝酒，从喝酒又到叫局，从叫局到吃花酒、不到两个月，我都学会了。”林恕、但懋辛、吴恂昌，还有住在离他们不远的唐维桢等都是日本留学生，与革命党关系很深，那时各地的革命都失败了，革命党人死了不少，这些人心情十分痛苦，牢满腹。胡适在一则日记年1月中曾说：“连日百无聊赖，仅有打牌以自遺。实则此间君墨林恕仲实吴昌诸人亦皆终日困于愁城恨海之中，只得呼卢喝为解愁之具云尔。”

消极颓废的堕落生涯

己西十二月十四日开幕的日记只继续了五十九天，到庚戌年月十三日(年3月23日)又中辍了。而这五十九日的日记中所记，也多是打牌、喝酒，看戏、狎游、兜马路的记载，老老实实地记录了他在上海的那一段“大糊涂”的日子。这些内容不仅在他后来的诗词里屡有追悔的记述，而且还严肃豁达地写入了他成了大名之后的四十自述。

近些年来，有关胡适的著作与文章不仅从胡适自己的日记与“自述”里生发议论，并且把些本来很明确的记载往想当然的方向做了许多的发挥。比如“逛窑子”问题，胡适已有很分明的记述：“幸而我们都没有钱，所以只能玩一点穷开心的玩意儿博到吃馆子为止，窑子到吃“边”的花酒或打一场合股份的为止。这里两处“为止”特别点明了穷极无聊时两种“玩意的界限。但有的论者却用了“媒妓女”等“坐实”的用词。我们如心地看看当年自己写下的目记，这里的两个“位置有十分征实的记录。

“逛窑子到吃“边”的花酒或打一场合股份的牌为止”，有时叫做“打茶围”，说白了便是类似时下的酒吧厅召唤几个陪酒女郎、陪牌女郎、陪茶聊天女郎而已，停留在买笑不买春的“穷开心”的分寸上。这里随便可以举三处例子今日(己西十ニ月十六日)君墨建议言蜀中每月初二、十六二日常醵资会饮，今日十六矣，岁暮客怀，无心排遣，遂与李继尧等七人饮于雅叙园。余素不叫局，同席诸人乃怂仲实令以所叫伎赵青阁者转荐于余。此余叫局之第二次也。酒阑人，余与仲实以与剑龙(名贾微)有宿约，遂至春贵部。是夜有贵细、小喜禄(汾河湾〉，神情佳绝。”“叫局”是仲实把他叫来的一个陪酒女郎转让给胡适陪侍劝酒而已，并无宿之事。二、(庚二月二日)“是夜君墨以束招饮于伎者花瑞英家，且言有要事相商。余与仲实同赴之。

事实上那时的胡适最为嗜好的应算是看戏进戏园“观剧”，自学唱，乃至为戏子题诗赠句的记载几乎俯拾皆是。“菊部”、丽仙部”、“春贵部”是他最看的几家戏班，“小桃红”、“陆菊芬”“世伶玉”、“世俐玉”的戏，都感染过少年胡适的情绪，胡都曾为他们题过诗句。有时朋友们有事外出，他一个人在家独处无聊岑寂万状，便忍不住要去戏院看戏。他在上海时看了不少旧戏，倒为他后来积极提倡戏剧改良打下了二个感性的认识基础。他曾写过一组叫做菊部四律的诗，其一云：“年少且行乐，三春好听歌。纷纷千古事，历历眼中过。

缓步钗，轻敛翠螺。名花真解语，欲觅已无多。”很可见出当时他对戏剧与戏子的迷恋程度。这年7月他到北京应官费留美的考试，在北京呆了一个月，还特地强调了一个月中“不曾看过示次戏”，以示温课之勤，立志之坚干资，尽管如此，在堕落与废中胡混的胡适毕竟还有生活的另一面，即读书与做读书札记的习惯、教书职业与责任心，和读书人雅会聚谈议论诗文学术等等。没有这一面素养与天性的制约与调和，他只能是一个沉沦于十里洋场的废物没有这一面，也不可能有他后来的振作、奋起与成功的拼搏。我们在叙述他这一段(-年)的生活断面时论如何不应忽略这一面的重要情节。

我们前面说过胡适的沉沦多半是因为理想破灭后的反动与交友不但他十多年培养起来的读书欲、求知欲、思考习惯与怀疑精神并未，自省自的火不时在中燃起升腾，改弦更张、洗心革面的意识多次浮上脑际，形诸笔墨。只是这些想法并未得到坚强的外力催迫，而内心幡悟得不深刻、不彻底终未能使胡适的生活内容改弦易辙，发生质的变化。胡适的与经验生命俱来的意志、智慧与才识仍坚地发生内在的张力，不自觉地扶持着他摆脱狼狈与尷尬，时时障碍着他向下堕落。

他坚不可推的读书习惯，他对教学职业岗位的责任心，以及潜在的自立、自强的意识更是时时提醒着他，要对得起自己的生命一场，对得起自己的历史存在，对得起深深期望于他的依间的寡母，对得起他十几年来知识积累而建树起的对世界、人生、未来的理性认识，以及衍生而出的精神追求、思想信仰与事业理想。他那蒙了尘垢的苦痛的灵魂正在苦苦挣扎，在贪梦地汲取生命的营养他略抱慰藉地阅读狄更斯的小说如《冰雪因缘)、《贼史、滑稽外史《块肉余生等，读外国戏本《夜未央)，读马通伯的《抱润轩集》，读《金冬心砚铭》，读《说诗乐趣等。他生活再穷、手头再紧，看见便宜的好书仍不肯放过，曾从一休宁同乡书贾那里以一元二角购得中箱小品、芸窗异草等四部书二十四册。他时常与几位发愤求上进的朋友雅聚，讨论诗文学艺。

他有一个叫程瑶笙的朋友，幼年废学，学贾十年、到二十二岁发愤读书，专治动植矿化诸学，并精于诗文丹青。胡适记到此人时，忍不住叹服有加“此真不易及，余对之甚愧也。＂他与吴人王云五、欧阳予情、李怀湘及乡里的胡人等均有文字往回，讨论学术。面对气味相同的朋友，胡适的豪爽性格又往往表现得相当生动，如有位叫严伯经的朋友，酷爱诗词，与胡适谈得投契。严见胡适案头有一部(李义山集)，心中赞幕适手便送给了他。自从王云五推荐他到当时相当有身份的华公学当国文教员之后，胡适又很认真地备课、预习，生怕误人子弟。夜里还有其他一些零星的学童辅导工作。

这些生活内容无疑又把胡适往学问正途上推动。胡适此时未尝不知道自己，根本的心理苦闷没有排除，岁不我与，身心交困，壮志付东流，悲怀难排，“大糊涂”的生活仍是一日一日地延下去，生存的危机愈益深刻。终于有一天，这样的堕落生活演化到了极致，而后否极泰来，觉悟的力量、奋起的意志终于战胜了因袭的情性。胡适在幡然彻悟后痛定思痛，毅然与昨天告别，迈上新的生命的征途。

事情原委是：年3月2日(日历庚ニ月ニ日)夜，个叫唐国华的朋友，邀请胡适、林恕、唐维桢几位朋友在四马路湖北路的迎春坊吃酒，酒喝了不少，出来又到一家去“打茶围”。那晚上下着大雨，几个小时都不停。时间晚了，林、唐诸友留胡适打牌。胡适因为明天早上华童公学有课，所以独自雇了一辆人力车走了。大家看他说话清楚，还能当场写诗词，以为没有事，就让他独个先离去。其实他那时已大醉，出门上了人力车便睡着了途中已不省人事。

于是他当日便写了一封信辞去华童公学的教职，第一年录取的四十七名已启行放洋，他听说，即使没能正式考取，也还有备取生留在清华学校求学的希望。于是他下了决心关起门来温习功课，预备去应考试。一班绩溪同乡好友的慷慨解囊也为他解除了经济上的后顾之忧，他的朋友们深信胡适是一个读书种子，在学业上会有光辉灿烂的前程。胡适专心壹志备了两个月的课，王云五还专门帮助他复习了大代数与解析几何。年6月28日胡适在他二哥绍之的同下登轮北上，由天津进北京。6月30日胡适在海轮上写给他母亲的信中有如下一段话：“吾家家声衰微极矣，振兴之责，唯在儿辈。而现在时势，科举既停，上进之阶，唯有出洋留学一途。

如不能被取，则仍回上海觅一事糊口，面竭力预备，以为明年再举之计。”此时，胡适走洋科举的一条路似乎已经十分坚定了。到北京后胡适又得二哥好友杨景苏的指点补读了十三经注疏)中的一些汉学经籍。在北京又温习了约一个月的书，心中稍稍踏实。考期在7月底。考试分两场、第一场考国文和英文，及格者才允许考第二场的各门科学学科。国文考题为《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说)》，考生须在这个题目下发挥思路，做足文章。这种题目与旧式科举实在没有多少不同，只是不限一家之说和八股程式而已。我们来看胡适自己的回忆我想这个题目不容易发挥，又因我平日喜欢看杂书，就做了一篇乱谈考据的短文。开卷就说“矩之作也，不可考矣。规之作也，其在周之末世乎？

下文我说《周髀算经》作圆之法足证其时不知道用规作圆，又孔子说不逾矩＇，而不并举规矩，至墨子、孟子始以规矩并用，足证规之晚出。这完全是异想天开的考据，不料那时看卷子的先生也有考据癖，大赏识这篇短文，批了一百分。英文考了六十分，头场平均八十分，取了第十名。第二场考的各种科学，如西洋史，如动物学，如物理学，都是我临时抱佛脚，预备起来的，所以考得很不得意，率ラ头场的分数占了大便宜，所以第二场我还考了个第五十五名。取送出洋的共十名，我很近榜尾了。＂

结语

这七十名第二批留美官费生中包括赵元任、张彭春、竺可桢等后来很有成就的人オ。，喜日平又，这一批录取的学生，没有像预定的那样先在清华学校学习，而是直接派送去美国留学。动身赴美的时间政府已规定在8月16日，由上海乘海船，横越太平洋，经加拿大渥哥华再坐铁路进入美国。时间很紧迫，胡适赶回上海已来不及回绩溪老家向母亲告别，只是将自己剪下的发辫托人带到绩溪老家交他母亲保存。8月16日胡适由黄浦江码头匆登上海轮，离开了上海，弃赴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国度，经历他人生最重要的转折。胡适他已开始正式用这个名字六面对着辽阔无垠的太平洋，心中风云振荡，波澜激涌既迷惘畏疑又满怀欣喜。少年游子漂游向缈远的大洋彼岸，但他心中却萦绕着苦难的祖国：“兰日荒秽，群盗满国门。”今天他“裳渡重海”，“从兹万里役”，明天他要搴裳重归来，为汝招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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