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郭琇看山东人的性格
郭琇出生时,正赶上六月天发大水。即墨县令和参将巡查汛情,走到郭家门口时恰逢空中乌云密布,大雨滂沱,两位县大老爷只好到郭家门楼避雨。
这时,忽然从产房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孩子出生后雨渐渐停下来,孩子奶奶喜滋滋出来报喜,见有两个穿官服的在门口,心下大悦,因为民间有个说法,第一眼看见什么人,孩子以后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县令当然也知道这个风俗,于是贺喜道:“恭喜老太太,家里添了个男孩还是女孩?”“生了一个骑马的,小男孩。”
郭琇县官戏谑道:“孩子将来肯定福气大啊!看看有一文一武两个七品为他护门,将来一定不低于七品啊!”
“哎哟!别说七品,就是一品也是祖宗有灵啊!”老太太不知道一品可是“宰相”级别的,随口说道。
这是关于郭琇的一个笑话,不过可也应了郭琇奶奶的话,郭琇后来果然官至一品。
郭琇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康熙奉天巡视,主要是安抚蒙古各部,他要对东南用兵,北边不能再乱,葛尔丹虎视眈眈,康熙要安顿好北面才能对东南郑氏集团占领的岛屿用兵。
郭琇见康熙康熙一路微服前行,和侍卫们说说笑笑,访察民风,这天行至中午,康熙觉得有点饿,在马上手搭凉棚,见一村廖小店,店前老槐树下挑着个幌子,上头歪歪扭扭写真:
太白闻香下马来,到此莫问杏花村。
康熙放慢缰绳,回头问道:“索老三,这是到哪里了?”
“爷台们,到三河镇了!”见有人来,店里一个中年妇人满面春风迎了出来,“下来歇歇脚,吃一碗三河老醪,耽误不了你们走路--泰来家的,烫酒,给客人洗尘……”
高士奇一边跟着下马,将缰绳丢给伙计。一边笑道:“小桥流水人家,你这开店的不俗,不信你家的酒比得上那酒?”
“你老明鉴,闻闻就知道了,汾河哪来这么好的水!”
老板娘一边说,一边将煮酒的大铜壶放在火上热酒,她见康熙气度不凡、雍容华贵,晓得有来头,便小心应对着。
正说着,眨眼间见外头一个中年人下了毛领,后头跟着个小仆,忙笑道:“有客来了--酒菜这就齐备,爷台们请自用--哎,老客!请里面坐……”
那中年人下了驴,对老板娘说了声:“我们急着赶路,不进去了。烫两碗酒,来一碟子豆腐干,外面站着吃完就走。”,说着让小奴把驴拴好。
康熙见中年人有点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武丹看了半天已经认出了他,见康熙出神,忙凑近耳语了几句。
“哦!是郭琇!”康熙目光一亮,问武丹,“你怎么会认识他--唔,知道了!”康熙猛地想起,当初郭琇为道台,因贪贿被弹劾,端阳节在午门外和巡抚于成龙一道晒太阳,是武丹前往传旨问话的。
康熙转脸问明珠:“这个郭琇,又选出来了,吏部放他什么官?”
一旁的索尔图笑道:“这是奴才管着吏部时的事,郭琇被降了三级,现任顺天府同知。”
康熙吃完饭,立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好啊!不愧是福地,酒好,菜也好改日还来--江村(高士奇的字),会账!”上罢便出来,见李德全和几个小太监在外头吃酒说笑,便招手叫过来,低声吩咐道,“你带两个人到三河镇,看看那里怎么样?不要生事,完了就快回来。”
李德全现在是宫中红人,炙手可热的大太监久居宫禁,乍离康熙,犹如困鸟出笼,此番奉命进城查看,自觉抵得上半个钦差,三个人旋风般冲进城去。
谁知这西门里面正是集市,一街两行尽是做买卖的,人流涌动。
城门楼侧一个耍猴的正在打场子,那老猴骑了一只羊,有模有样地演“出寨”。人们看得发呆,哪里提防这三个活宝突然冲进来?
一个收不住缰绳,把旁边一个讨饭的老婆子给踹翻在地,哼也没哼就背过气去。
四周百姓一见出了“人命”,“呼”地围了过来,见他们衣饰华丽,却没人敢出来问。
正在墙角和几个老汉摆龙门阵的中年人几步抢过来,把老太婆扶起坐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
小太监眼尖,凑到李德全耳边小声道:“李爷,这是方才店门口吃酒的那个人。”
李德全见伤了人,心里有点发慌,但又不想掉架子,忙从腰里掏出一块银子,朝地上一丢,对那中年人道:“喂!这钱拿去,给你妈寻个郎中瞧瞧。”
“老天爷……”老婆子此时方醒过来,吐了一口痰,微弱地叹息一声,“……这是怎么了?”
这中年人便是郭琇,只见他阴沉着脸,盯着李德全,突然怒吼一声:“你下马!伤了人,丢下这么点银子就想走?”
周围看热闹的人早围得水泄不通,见李德全一脸横气,都气不过,高喊:“下马、下马!”
“把马扣下!治好了人再放他们走!”
“哪里来的这么撒野!”
“哟呵?”李德全冷笑道,“我是瞧她可怜才赏银子的,有跪当街要饭的吗?马是畜生,它懂什么?”说着,霍地跳下马,红头涨脸地说道:“想讹爷们么?”
郭琇见老太太渐趋平和,叫周围的人把她架到附近茶馆里休息,拍拍手站起来道:“听口音,你像是京师人嘛。天子脚下的人得知道规矩!你是做什么的?”
李德全笑道:“算你小子有眼力。爷正是京师来的,有差事要见三河知县!”
郭琇阴森森地一笑,说道:“三河没有知县,新来署衙的县令已经摘印了。你就是见县太爷,也得先把这儿的事了结了!”
“王八蛋!”李德全“呸”地唾了一口,操着官话骂道,“别说是你,就是直隶总督也得让我三分!”说着手一扬,一鞭子打在郭琇肩头。
郭琇痛得嘴角一抽,却又忍住了,舒了一口气,说道:“好……你不信,我带你去!”
李德全咧嘴一笑:“早这么识相,不少挨一鞭子?”
县衙并不远,郭琇带了他们向东走了一会就到了。郭琇到了衙门口,回头对李德全说:“到了,你们先等等,我进去给管事的说说,再出来迎接你们。”
李德全三个人下了马,笑着对何柱儿道:“这狗才前据后恭,原来是个常在衙门里走动的,把我们当外乡人了……”
旁边小太监邢年挤眼巴结道:“你老要亮出真实身份,他不吓趴下才怪呢!”
说话间,堂上大鼓忽然“咚咚咚”震天价响了三声。三个人正巴巴等着里头出来迎接,却见十几个衙役拿着黑红两色水火棍,“嗷”地一拥而出。
李德全三个人连话也没来得及说,就被老鹰捉小鸡般撮了进去,甩到堂心。正堂案后一个官员身着八蟒五爪袍,头戴一顶白色涅玻璃顶子,侧身而坐,见他们三人被拿进来,“啪”地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你们是何方地棍,到三河镇欺压粮良善?讲!”
李德全晕头转向,抬头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正是酒店下驴、城里护人的中年人!
但想到自己身份,顿时胆壮起来,双手一撑地站了起来,骂道:“混账,你叫什么名字?爷是当今万岁驾前承奉的人,晓得么?你敢这么作践我!”
“狂妄!”郭琇勃然大怒,“啪”地击案而起,厉声说道,“朝廷早有明发诏谕,太监不得擅自出京!你这刁民竟敢冒充皇差,来啊!”
“在!”
“大棍侍候!”
“喳!”
不由分说,把三人拖下去一顿胖揍。
三人都养尊处优惯了,都涕泗横流,连声叫苦。
“还敢冒充皇差吗?”
“我们本来就是皇差!”李德全脖子一梗,身子挺了挺,“皇上叫我们来传你县令问话!少时就让你晓得二郎神几只眼!”
太监与常人不同,郭琇其实早就信了。但康熙身边的人在外面如此作恶,若是认下来,当着这么多衙役,就等于往皇上脸上抹黑,见李德全兀自嘴硬,冷笑道:
“既然不怕打,好,大刑伺候!”
衙役们见这位顺天府二当家的中午进了门就摘了大堂正印,下午又进衙署理,知道其风骨硬铮,答应一声,将三套祚木撂出来。恶狠狠地夹了三人的腿,绳子一收,三人“妈呀”一声,昏厥过去。
早有刑罚衙头儿走过来,向各人脸上喷了冷水,李德全等人才慢慢醒过来。
“还是皇差吗?”
邢年哭丧着脸,道:“好李大爷,您就别……”说着嘴角一抽,竟然委屈地放声大哭。
李德全抬头望望这个蛮不讲理的堂官,心里使着暗劲儿,半晌才道:“就算……不是吧……”
“不是就好!”郭琇松了一口气,冷笑着吩咐道,“本司今日懒得问案,先把这三个恶棍监押下去,听候发落……”
康熙在驿站睡了两个时辰。足足到了申末才伸个懒腰坐起来,问道:“李德全这奴才回来了吗?”
武丹说道:“没呢,主子。”
索额图在一边笑道:“好容易放他们出去,这些太监最爱玩了,说不定到哪里吃茶听书去了!”
一语未终,李德全、何柱儿、邢年三个太监从外面蹒跚而入,可笑的是三个人都带着四十斤重的大枷,踉踉跄跄进来伏在地上,看着康熙,嘴唇哆嗦着半晌“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趴着向前爬了两步,道:“好主子爷呀……奴才可算活着……回来了……”
康熙心知必定出了事,愣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地骂到:“哪里讨来这副现世宝模样?”
李德全指天画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只隐晦了他们骑马撞瞎婆婆的事。
康熙听罢不由气呆了,血往上涌,“滚起来。”康熙怒喝一声,“朕见不得你们这贱样儿!--三河县的人呢,来了没有?”
话音一落,就听门外有人大声应道:“臣顺天府同知郭琇叩见万岁!”
“进来!”康熙辫子一甩,回身上了中堂台阶,大声说道。
“喳!”
郭琇答应一声,哈着腰趋步而入,不慌不忙打了马袖,看了一眼盛怒的康熙,行三拜九叩大礼,山呼万岁。
高士奇不由暗赞:“此人气度不凡!”
明珠和索额图不禁替郭琇捏了一把汗。
“郭琇,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胆气很豪啊,谁撑着你的腰?”
“回万岁的话!”郭琇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话伏地顿首大声说道:“臣循朝廷法理行事,原本胆大。身乃受之父母,气乃得之孔孟--只因曾读圣贤书,不敢妄为,心无愧怍,何惧之有?”
为这个山东人点赞,秉承天地正气,当然无惧。
“武丹!”康熙气得面如白纸,回身叫道,“拿鞭子抽他!”
武丹应声过来,将马鞭握在手里,看了看康熙的脸色,一咬牙抽了过去。
郭琇浑身一颤,背上已被抽破,殷红的血迹已经浸出。接着又是四五鞭子,郭琇疼得浑身大汗,一声不吭。
“还敢说你有理么?”康熙见他如此刚硬,制止住武丹,问道。
“本来就是臣有理!”郭琇好容易透过气来,大声说道,“万岁不问青红皂白,鞭责臣子,臣心里实难服帖!”
“你也算是读圣贤书的臣工!”康熙冷笑一声,说道,“你擅用刑木拷打太监,目无君父。你本是无赖小人,贪赃枉法,朕姑念你初犯,从轻谪职,你竟敢如此放肆!”
“臣以官封夹棍责人,不为非刑!”郭琇昂声奏道,“臣自康熙十七年因罪受责,外修身行,内省神明,断指告天,愿以至正之行洗雪奇耻,为皇上治国安民大业,效犬马之劳,今万岁以臣昨日之非断今日之是,即是不许臣改过自新!”
说着,便把太监作威作福,践踏百姓,鞭笞官员,咆哮公堂种种情节奏于康熙。
康熙这才知道事由太监起,只是郭琇如此倔强,一点面子也不给,实在难以下台,于是冷着脸,说道:“朕一向让臣子,不料真的有上头脸的人,你……把朕当成什么人了!”
索额图知道康熙这是找台阶下,只要郭琇磕头赔罪,这事就算过去了。忙给郭琇使眼色叫他赔不是。
不料那郭琇双手拄地,一个头磕下去,大声说道:“皇上乃是桀纣之主!”
霎时,空气凝固,众人都愣在那里。
康熙像被电击一下,五官错位,眼睛冒火,恶狠狠狞笑道:“好一个郭琇,果真独具慧眼!朕八岁登基,内靖权奸,外扫狼氛,四海归心,唐宗宋祖不过如此!哼哼!朕想听听你的高见!”
“皇上!”郭琇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说道,“臣康熙十七年即已该死,今即蒙垂询,索性尽言而后死--皇上自即位以来,不以天下共主自居,嬖幸满臣,排斥汉官,宠信宦官,以至朝廷内外,卖官鬻爵,小人纵横期间,上贪下诈……您是天下之主,应广收天下英才,地不分南北,人不分汉满。
今皇上偏重满人,汉人岂能尽忠朝廷?”
康熙不料他引出这么大一篇文章,真是火上浇油,已是气得发疯,怒笑道:“好,好,好!朕是昏君,如何用得起这等圣贤之臣?朕成全你,,--将他拖出去,让他去做逢龙、比干!”
武丹犯了踌躇。郭琇虽然过去犯过贪贿的案,但后来断指明志。今日这事,明明是李德全在外面欺侮百姓引出来的。
康熙这会子盛怒之下杀人,待平静下来谁晓得又会如何?
院子里十几个人盯着康熙,人人心里七上八下。
高士奇已寻思半日,拿定主意,背着手长叹一声,嗫嚅道:“奈何,奈何……便宜了这个郭琇。”
“唔?”
“奴才认为太便宜了这个郭琇。”高士奇目光幽幽,缓缓说道,“片刻之间,一个曾犯赃枉法的贪官,竟成了留名史册的诤臣……”
康熙一愣,一跺脚进了屋里。
三个上书房大臣交换了一下眼神,索额图叫过侍卫素伦,低声道:“你出去告诉武丹且慢动手……”
韩刘氏见康熙进屋,急忙沏了一杯茶端过来,笑道:“主子,犯不上跟这样的宁种生气。”
“韩刘氏,你们小家子有没有烦恼?”
“大小一样的道理,谁家都有难念的经,庄户人家难得出一个好儿子可以继承门户,这样的儿子往往是一个犟种,有道是‘倔儿不败家’呀!”
“倔儿不败家!”康熙扶案而起,猛然想起初登基时苏麻喇姑说过的一句话“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他再也不敢想下去,忙问道:“武丹呢?人……杀了?”
索额图忙跨前一步,躬身赔笑:“还在外面候旨呢!”
……
于是康熙问计郭琇。
郭琇侃侃而谈——“臣以为应效法前明礼尊孔孟、立圣贤十哲之祠表彰文明;访朱皇真正后裔,奉前明宗祠;祭明皇之陵,布告臣民,知我朝为明复仇之事毕,修明朝正史以示灭国不可再复……”
于是康熙采纳了郭琇之国策,真正把满汉文化融合起来。
康熙下旨--着郭琇补……都察院右都御史之职!
郭琇从从五品,骤然一跃为从一品的台阁大臣。
从郭琇的性格,可见山东人的耿直、率真,不惜生命维持正义,不被权势改变初衷,正气凛然。
当初郭琇为给母看病加“耗银”,被人告发,但他知错就改,断指明志,从此清廉自爱,这也是山东人的性格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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